庚蝉

月照一山明

第二章 日记

    我心中疑惑,我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们既没有过解不开的误会,也没有非说出口不可的陈年情结,我们就是普普通通,历经十几年后不甚亲切的同学关系。如果不是这次被蒋青飞当面邀请非来不可参加这场同学聚会,我想这辈子我和某些人会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我的疑惑写在脸上,和她僵持几回合后,我打着那把黑伞和她一起走进了雨中,管他的,反正只是顺路送孤身女士回家,我身正也不怕影子斜。

      雨点噼噼啪啪打在伞上,回应着长久的沉默,我尽量把伞往她那边偏斜,别让人淋着雨,打湿了她白色的披肩。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我低头,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随着脚步轻微摇晃,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我还是开口问道:

      “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抬头看了看我,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有些惊诧,仿佛忘了是她先压着某些话不肯开口,她低下头沉默了两三秒,接着慢慢地开始陈述她的故事。

       “你的名字很好听,哈…这我以前就说过吧。”

       嗯?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为何要提这件事,只能尴尬地回应:

       “嗯..嗯,是啊,你说过,我记得的,怎么了?”

       我的名字吗?确实算好听,有一年的下午,夕阳打湿了半片操场,我站在三楼教室旁的廊道上吹风,她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过,“孟时鹊,真好听,好像书里的名字。”

       只不过我没什么出息,当时成绩不好,语文更是分不清个之乎者也,作文半天憋不出个屁。就业的工作也和大学的专业不沾边,干的不是什么儒雅生计,总觉得爷爷取的这个名字放在我身上,是暴殄天物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白白讽刺了我一次,还不如叫孟青飞来得好,说不定,会像蒋青飞一样,十年未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我苦笑着,挥了挥脑袋里那些荒唐想法,说起名字与人相辅相衬,我倒是记得一个人,我愣了愣。

      “贺见棠….我刚才听见饭桌上有人在说他的名字,就是贺见棠,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啊?我知道,我记得他,”我沉默了一会儿,“听别人说他好像,早几年就去世了。”

       江念姝声音慢慢变得平缓,也不像之前那般嗫嚅着欲言又止了。

       “他的父母向外人说的是溺水是吧,”她叹了一口气,右手紧紧攥在了胸前,“他有一年冬天是掉进过河里,但被过往的人捞了上来,冻得只剩一口气,差点没抢救过来,身体也落下了一些病,但后面……后年开春他就跳楼了,有些不能看了,家里人觉得这是丑闻,没法办葬礼,对外也宣称溺水,你知道的,我是他从小关系好,这些事没多少人知道….”

      不能看了…是什么意思?我思索着,实在觉得这些话残忍,一时也没法反应,怎么会跳楼?好好的一个人…家境优渥,未来坦途,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沉默了许久,我开口道:

      “…为什么告诉我?”

      这段十分钟的路程早已到达了,拐口处进入便是她的家,我们却在昏暗的路灯下站立着,或许是我对所有的事还有疑惑,或许是她总要告诉我个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呢,又为什么贺见棠要选择自杀呢?

      “他的遗物里,有和你的合照,毕业那年里照的,还有一个笔记本,记得不多,零零碎碎的,里面有提到过你,说你是他很好的朋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本来那应该被他父母拿去烧了的,我偷偷留下了,就放在我家里边,如果你想看一看,我可以转交给你….”

       我想往裤袋里掏出根烟点燃,却忘记自己已经戒烟好久了。

       “他出事前几年状态一直不好,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不知道为什么….”

       “班长,今天太晚了,”我转头看向别处,有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蒙着头跑向公交车站台等车,这个点应该是下晚自习了吧,站台灯箱里的光打在他们身后,看不清脸,只是有几个男孩子湿漉漉着头发却嬉闹着,笑声传到了这边来,灯箱里广告上的男明星二十几岁,定格着笑,鲜亮的脸庞,光彩照人。“咱们改天约个时间见面再说吧。”

      我把伞递进江念姝手里,转身进入雨中,走了两步转头又跑回来。

      “今天,今天吧,我在楼下等你,你上去取一下好吗?”


      

       

      

      我打车回到家中时,外衣早已被雨水淋湿。

       从怀里掏出那本笔记本,正面是米白色,布料的质感,左右上书角印着几簇生长的树枝,枝干上有葱茏的叶子,还落了几片在书的下半部份,背面是纯褐色。翻开里面,有好多被撕掉页面后留下的厚厚的纸扉,几乎占了全书的一半,后面半本记得零落又稀疏,字迹有时潦草,有时又娟秀公正,就和他上学时干净的作业本一样。有一页夹杂着一张照片,是我和他的合照,两个少年穿着白色的校服,衣领处的天蓝色映照着他俩身后的蓝天,光着的臂膀,肌肤反射着夏日太阳的光,我笑得比贺见棠要灿烂,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嘴唇抿成了好看的弧度,隔着照片仿佛能吹到那年夏天的风。那页日记上记着:


      “最近大概是身体不好,总是每日睡很久,会做十几个小时的梦,

      反复梦着高中,梦见没有带笔,错过时间的考试,梦见高三时搬书的那条长长的路,梦见记忆中的学校里的下午灰蒙蒙,平白多出奇怪的建筑,最多的时候还是心慌,居然会害怕…..

      有时也会梦见旧时很好的朋友,嗯…..不知道孟时鹊如今的人生是何景象了,他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从前总是夸我厉害,当年莫名其妙为我带过好几份的早餐,放在我桌前说是不小心买多了,后来才知道他以为我不吃早餐是因为家里穷哈哈哈,想起来真的好笑。也带我打过篮球,却砸碎了我的眼镜,总倔着说要陪我,拿着冰可乐小心地用冰凉的瓶身贴在我脸上,我说没事,让他再给我带份早餐就好,他家楼下早餐店里的豌豆糯米饭可真是好吃啊,现在想起,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惜我和他毕业了就再也没什么联系了。


      今年我已二十六岁了,父母早催促着我赶紧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却深知自己还没有能承担起与另一个人共建幸福的能力,不能承担起对新生命诞生所应负的责任。

      相亲的对象都是父母安排介绍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各方面都很好,性格也很温柔,家里人都很满意,我实在不知道再拿什么借口推脱了….

      ……

      请了个长假,在家里休息了太久了,时间有些不够了,还有好多工作没完成,其实从前更想做些别的事的,算了,不重要了。

      最近咳嗽越严重了,大概是天降温了吧,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没什么食欲,胃病却犯了,总是在入睡前疼得厉害。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算了,不说了。”

      

      后面的记录便越来越少了,我翻着书页,从里面散出一丝淡淡的竹叶的味道,是我从前认为,只有诗书之家才有的,贺见棠身上的气味。正打算翻看下一页,忽然间眼前一暗,灯熄灭了,我吓得一抖身,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椅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吱嘎的声音,我从小就很怕黑,此时更是急切地想要找到手机。可叫了几声,Siri却是毫无回应,大概一整天下来没电了。

      这房子自从我和奶奶一起搬去别市后,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长年老旧失修也就罢了,这老小区还一直电力供应不足,小时候也总是经常停电,每次停电我都只能跑回被窝里躲着默念南无阿弥陀佛等大人回家。我记得从前奶奶卧室的床头柜里总是备着一些蜡烛,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用。

      我壮着胆子摸着黑向卧室里走去,心里回想起贺见棠笔记里说的话。

      我总觉得和他交情不深,可想起在高一的时候,确实是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日子,那年不小心用篮球砸中了他的脸,他眼下肿了一块,破裂的镜片割伤了他的脸,汗水渗着血液从他脸颊上留了下来,伤口处应该会很疼。我急忙跑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冰镇的可乐,握在手心里,瓶身一直凝结出水珠,好像在燥热的夏天里融化的心跳。用湿巾小心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和额角上的汗,他突然握住我半空中的手腕,肿着眼眶,笑着,对我说没关系。

      当时心里总是翻腾,我想,那些暗涌或许是因为太愧疚。

      我轻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哀怨,是啊,他说得对,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

      忽然黑暗中我脚下一绊,身体的失重感让我向前倾去,脑中一空,下一秒额头便狠狠撞向了木质床塌边尖尖的横角,心里很慌,倒下的一瞬间才想起了卧室门口有着一节高高的过门石,小时候被绊过多少次才长的记性,长大后肌肉记忆却忘了,或许是因为额头撞击得太剧烈让我感官有些麻木,疼痛在失神后的第五秒才开始蔓延,眼睑被浓稠的东西糊住,思绪清醒一刻后开始迅速混沌,像脑内翻江倒海,所有情绪到达爆发的饱和,头疼欲裂,快要记不清东西了,昏迷前最后一刻,我脑海里浮现起那年毕业时贺见棠的笑。

     他说得对,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要是所有事都能重新来过就好了,我其实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也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是不是再来一次人生会不一样,是不是有些事总可以被挽救,是不是……是不是大家都会有不一样的路,最后却还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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