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蝉

月照一山明

明月别枝

  

   第一章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滴答滴答敲打着我头顶上的玻璃窗,靠近窗边的位置除了包厢里嘈杂的人声外,还有空调外机扇动风叶的低鸣,吵的人头疼。我实在不喜欢参加这样的饭局,寒暄总是有些尴尬,此刻我更想出门抽根烟,或者开窗注入点新鲜空气。可窗外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了。

      低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拿在桌下看了一眼,八点二十三,时间还早。依稀间好像听见有人嘴里说出了一闪而过的名字,我抬头朝那旁边的女生堆里探去。

      “什么?贺见棠啊?”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贺见棠的名字还是在这场同学聚会上,到底隔了多久,七八年?十几年?我记不清了,慢慢的,我少年的回忆和某些旧时的人名早就不知不觉间淡出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这次回市里办理奶奶的房产,好多尘封人和事,我早记不清了。

      饭桌前面的点歌机旁,站着瘦高的男人,西装革履,伸着食指竖在眼前,随着歌曲音调比划,脸颊已经烧红,眼神涣散却拿着话筒倔强地从嘴里挤出稀稀疏疏的歌调,最后撑不住倚在了椅子上,他抬头朝大家笑,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那不是贺见棠,他的名字叫蒋青飞,高中时期最闹腾的人,一天总不安生,爱研究些旁门左道,经常被说成心术不正。成绩嘛,平平无奇,要么坐第一排,贴着讲台那种,要么坐最后一排,近垃圾桶的那种。不知道怎么的,高考前最后一个月没见着人,也许单招去了?也许辍学了?谁关心呢?总觉得他的故事也就这么了无音讯下去了,没想到今天再见面,这人竟成了个老板,开了个什么公司,听说行情不错。人靠衣装,不难看出他比我们都有出息。

      贺见棠就不一样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那个拔尖儿的人,挺直腰板在困顿的早自习里依旧字字铿锵地背《出师表》,我有时困得睁不开眼皮的时候会看他,想他背《小石潭记》时,声线会不会柔和一点,他是每次班会必须重点分析的人物,是老师小灶的受益者,是晚自习一整晚不会抬头,只会在亮色白炽灯下疾笔行行的前进者,我与他交情不深,只远远注视过,但觉得他不一样,那时候不明白,而如今羡慕,原来那时,是觉得他的将来会不一样。


      耳边讨论着的女声细小又嘈杂。

      “贺见棠啊?好像是前几年,嗯…人没了,”

      人….没了?这几个字猛然灌进我的耳朵里的冻得我大脑有些发麻,我凑上前倾听的身子有些僵硬,人更是愣住了,什么叫人没了?

      “不知道是肺癌还是溺水来着,哎呀,也不知道,不是很清楚。你们可别到处声张….他家里人消息封得可紧,还是通过班长才了解一点儿,葬礼都没个音讯,大概是他父母伤心不愿意接受吧,费心培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就这么没了….”

      “我听说是溺水吧,好像是前年大冬天非去咱以前学校旁边,就是那条河冬泳,没做好措施,冻得人抽筋了,没上得来….”

      “啊?..真的啊?冬天去河里游泳多危险啊,不是身体素质锻炼得好的人,哪儿敢做那种事啊?他高中时看起来也没有很健壮啊。”

      “那可不,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哪儿有时间锻炼啊?身体素质肯定是跟不上的,我给你们说,还有些人冬泳的,更可怕!那北方的,一到冬天冰面都封河了,那些人哦,非要凿个洞在冰面儿下层游,一下水扎里头,河下暗流一急,把人冲跑了,找不到冰口,也不知道冲哪儿去了,就在冰面下活活憋死的….多恐怖多可怜啊…..真是可惜了….”

       饭桌上那几把贴近的椅子,细密的人堆里,那几个低着声音讨论着的女人开始慢慢转移着话题,我依旧在不可置信,莽撞又冒失地又问了一句:

      “贺见棠真的…?”

      可能是太过震惊而导致声音有点大,引得同桌一两个人侧目,接着有人皱着眉忙压着手势,示意我别说了,然后沉声向我道:

      “小声点,当然是真的,谁还能骗你不成,哪里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啊。”

      “啊….是,是吗..抱歉啊…”

      我撤回探出身子,挠挠头感到有些尴尬,慢慢坐回了椅子上,靠着椅背盯着面前的碗筷愣神,还是有些恍惚了。

      过滤掉不知道各路人堆里又在讨论着什么生活上的琐事或听闻过的趣事的声音,我怔怔地只发呆,本以为这是大家相隔十几年再聚首,是誓要探讨社会地位经济能力和生活质量而一较高下的修罗场呢,我苦笑,没想到大家都成了平凡的中年人,男同学们推杯换盏,女同学们笑着打趣,倒也和谐,可最想知晓如今过着怎样人生的人,早已经被上天收走了生命。

     

      “诶,小孟,要不你送班长回去吧,反正你们顺路,嗯…..这家隔得也近。”

      一阵喊含着笑意的男声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热闹却仅剩余温的饭局。

      “啊?”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笑意融融的蒋青飞,他青黑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弯上,领带有些松垮,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好像终是要让那脖颈上的红晕消退,他弯身俯着腰撑着桌沿向我道:

      “好不好嘛,小孟,我喝醉啦,开不了车,不能把班长大人送回家啦。”

      这人高中总爱叫我小孟,我慌张从座位上起身,他很高,一米九的个子在我站起后依旧俯视着我,呼吸浅浅扑在我的额面,确实好浓烈一股酒味儿。

     “啊,你这说哪里话,”我目光四下搜寻了一番,不知不觉大多人早已退场,或三两个喝上头的还在门口处你拍我肩膀我搂你脖子地寒暄,斜角方向站着一位身姿绰约的女人,烫着幅度柔和至肩的卷发,穿着墨绿色又绣着青白花纹的旗袍,衬着隆起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她捂着嘴轻笑,也掩盖不了醉眼朦胧的微醺。

      “就我没怎么喝酒,送女生回家这是应该的。”

      江念姝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淡淡的又温柔,五官并不浓重但眉眼却总是圆润柔和,现在给人一种很舒服的东方含蓄且知性的美。高中的时候她成绩很好,却没优等生的架子,课间或自习时,不论是谁来问题,她总是细心又耐心地讲解到那人通透才行,哪怕再愚钝的笨蛋也教的明白,班级互助活动时辅导过我一个月的语文,那次月考我成绩的确提升了不少,看她晨读背诗时,总觉得生在古代一定是有钱人家大家闺秀一比一复刻的模样,我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

     她走过来笑着柔声道:“好久不见啊,老同学,这次就麻烦你啦,雨下很大呢。”

     老同学?我心里轻笑,倒是松了一口气,都是套式的说辞,本来就是十年没见的人,你以为谁都能像蒋青飞那样熟络又自然吗?反倒是这声老同学让我感到不密不疏的亲切。

     “班长说哪里话啊,咱俩确实好久没见了,让我献献殷情也好,从前你可照顾我们,我可都记在心里呢。”我想了想,或许是我在今天的饭桌上太过沉闷,才依旧让散场之时还要说些客套话,转头看见那几个依旧兴致高昂勾肩搭背畅所欲言的男人,可能我再热络一点,现在也会红着脸脸迷迷糊糊地搂住蒋青飞的脖子了。

       “把班长送到家了给我微信说一声啊,我可是好好托付给你了啊,小孟。”蒋青飞作势要往外走,步伐还有些不稳健,确实是饭桌残局的时候了。他的微信还是前几天才匆忙加上的,好多联系方式在东换西转间早没有了,在银行给奶奶汇钱时碰见了他,他仔细观察了我好久,才大步上前拍了拍我肩膀,又是一阵熟络的久别重逢似的寒暄介绍,“是我啊,小孟,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说实话,当时确实没认出来,他的改变太大了,谁能想到当时要上梁揭瓦下海捞针的人现在变得如此稳重可靠,热情却不轻浮,开口温润又进退有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同学的联系方式,这饭局全是他一手操办,席间又那么地活跃气氛,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果可以,我也想向他讨教,或者报个一对一的成长培训班,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好笑。

     

      蒋青飞大概是去找了代驾,我和还没走的同学一一打过招呼道别后,在廊亭等着江念姝从洗手间出来,她大概是去整理了下头发,补了个妆,暖黄的灯下,口红颜色润润的,衬得她肤色白皙。

      “走吧。”

      我们并肩走到酒店门口,我探出头看看天,连绵的雨还是下个不停,走下台阶正准备打车,江念姝拉拉我的臂膀。

      “别了,你陪我走走吧。”她声音有些沉,拉了拉从肩膀上掉下去的披肩。

      “那哪儿行啊?别小心淋着雨感冒了,再远我也要把你好好地送回家啊。”我连忙拒绝,高中时我和她放学总走同一条路,也不知道她成家后换没换住址,哪怕不顺路也不能让人这么回家啊?我只有一把伞,两个三十岁的人了,哪儿能贴着走,更何况她也有家室,这被人看见了算什么事儿?

      “我家不远,这条路五分钟就到了,不用那么麻烦的,”她顿了顿,“….我有话想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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